一 轻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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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由此,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
3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只有凭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我看见他站在公寓的窗台前不知所措,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
他与特丽莎初识于三个星期前捷克的一个小镇上,两人呆在一起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陪他去了车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车。十天后她去看他,而且两人当天便做爱。不料夜里她发起烧来,是流感,她在他的公寓里呆了一个星期。对于这个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人,他慢慢地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对他来说,她像个孩子,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而他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
他跪在她的床边,见她烧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脸贴在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刹那间,他幻想着自己与她在一起已有漫漫岁月,而现在她正行将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挺过她死去的这一劫,他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他挨着她的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过了许久。
现在他站在窗前,极力回想那一刻的情景。若他所清楚感受到的这种感情不是爱,又会是什么呢?但这是爱吗?那种想死在她身边的情感显然有些夸张:在这以前他仅仅见了她一面!那么,明明知道这种爱不甚适当,难道这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伪举吗?他的无意识是如此懦弱,一个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可怜的、压根儿不可能进入他生活的乡间女招待,来作为他的最佳伴侣!
他生着自己的气,直到他弄明白自己的茫然无措其实也很自然。我们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前世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在后世完美度过。
没有比较的基点,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检验何种选择更好。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象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练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Einmal ist Keinmal”托马斯自言自语。这句德国谚语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象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
(译文参考自作家出版社译本)
① 这里提到“eternal return”是指尼采学说里著名的永劫回归观,套用一个现在用得颇泛的佛家名词,就是“无间道”:我们的生命、甚至历史都只是在反复地重复而已。本选段出自全书的第一章,是作者为全书定的一个基调——大环境不断轮回、不可逆转的无奈。
② 我认为这句德国谚语是作者对人类实境的反击。对于沉重的现实,我们只有选择轻装上阵,人生没有可比性,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切选择都失去了充足理由的同时,一切结果也都变得十分合理。抓住自己幸福的选择就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