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特质时心中有甚么东西在涌动,瞭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光。“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羨慕你的普赛克了。”“我的普赛克!”他重複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
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石的形象,普赛克的形象。这形象站在那里,像用雪雕出,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泛出红晕。事实上他应该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他可以把大理石普赛克已经完成的信息,带到那座辉煌的爵府去。他进到了里面,走过那宽敞的庭院。那里水从大理石水池里海豚的口里喷出,那里盛开着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绽放着。他走进高大宽敞的前厅,厅四周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绘着族徽和人像彩画。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像身上系着铃铛拉雪橇的马一样,昂首阔步地走上走下。有几个还舒舒服服地、神气十足地躺在雕花木凳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他讲明了他的来意,被领着顺着大理石台阶上柔和的地毯往上走去。台阶两旁都是雕像,他穿过华丽的陈设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室。那种豪华和辉煌使他喘息急促,但不久又恢复了轻快。那位老爵爷和蔼地接待了他,几乎是诚挚的。他们讲完之后,他在告别的时候请他过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她也想见见他。仆人带领着他走过绚丽的厅堂到了她的居室,在那里她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
她对他讲话;任何讚美诗篇,任何颂扬的圣歌都不能如此融化他的心灵,使他的心灵得到这般昇华。他握住她的手,把手贴到自己的唇上。没有任何玫瑰红得这样鲜艳,但这玫瑰中冒出了一种火,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从他的舌端流出了许多语言,他对此竟然毫不自知。是在火山口旁,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了他对她的爱。她惊惶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很高傲,脸上露出不屑的轻蔑,是啊,一种就像是突然触碰到一只湿糊糊的丑陋的青蛙一样的表情;她的脸红了,唇白了;眼在冒火,但却是黑的,像夜一样地漆黑。“疯子!”她说道。“走开!下去!”她把背转朝向他,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以蛇为长发、石化了的脸那样的表情。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上,他像一个梦游人一样回到了家里。他在愤怒和痛苦中醒觉过来,拿了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起,要把那座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的身旁,使劲地拽住了他的手腕。“你疯了吗你要干甚么”
他们两人争了起来。安吉罗更强壮一些,在深深的歎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坐到了椅子上。“出了甚么事”安吉罗问道。“振作起来!说!”可是,他能说甚么他能讲甚么安吉罗无法从他的话中听出甚么线索,他便不再问下去了。“你终日在做梦,血都稠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做人吧!别生活在理想之中,那样人要垮掉的!用酒稍微醉上那么一回,那样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当大夫!平原姑娘很漂亮,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个样,他们都是夏娃,到天堂里你是分辨不出她们的!跟上你的安吉罗6吧!你的天使便是我,生命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腰弯背驼了,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万物都寻欢作乐,你会像一根不再生长的枯草一样躺倒。我不相信牧师们说的坟墓背后还有一个生命,那是一种美丽的想像,是给孩子们讲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的话,那的确是很美的。但是我不生活在梦幻中,我生活在现实中。跟我来!做个人吧!”他拉他走了,此刻他能把他拉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血液像火一样,他的心灵起了变化。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摆脱他习惯了的一切,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来的渴望,今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某个地方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建筑在一座古代浴室的废墟上。金黄色的桔柑挂在墨绿色光泽的叶子中间,挡住了那古老的深澄色的墙的一部分。酒店是一个极深的拱室,很像是废墟上的一个大洞。里面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这里在烤着、烧着、煮着肉食;外面,在桔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欣愉快地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不多,喝的不少,气氛热烈欢快起来;唱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7舞曲响起来,欢乐的舞蹈开始了。两个罗马姑娘,年轻艺术家的模特儿,跳起舞来,参加进他们的欢乐中;巴克司8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普赛克的体形,不是美丽娇秀的玫瑰,但都是鲜嫩、健壮和泛出红色的石竹花。
这一天天气是多么地热啊,就连日落时分也还是热的!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瞥眼光也在燃烧!空气在金黄色、玫瑰色中浮动,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你总算来参加一次了!让你周围,让你体内的水流载起你吧!”“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道。“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幻想家。人是属於现实的,而不是属於想像的。”
这伙年轻人随着歌声弹着吉他在晴朗、满天繁星的夜里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鲜红的石竹花,平原女儿也走在行列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乱堆着速写稿、酒杯和丰富多彩的图画之中,声音略为低了一些,但火热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页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一样健壮,但是她们本人却更加美丽得多。那盏六个枝的灯台的每一枝都在燃烧和闪光。在灯光里,人的形体显现为神。“阿波罗!朱庇特!9我升到你们的天上、你们的盛景中了!此刻就好像生命之花在我心中绽开了。”
是啊,绽开了——被摔碎了、破落了,旋飞出一阵迷惑人的、丑恶的气味,眼光缭乱,神智不清,理智火花熄灭了,眼前黑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家,躺到自己的床上,振作了一下。“呸!”从他自己的嘴里,从他的心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可怜虫!走开!下去——!”他歎了一口气,是那么地痛苦。“走开!下去!”她的这些话——一个活普赛克的话,在他的心中回旋着,由他的嘴唇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变得不清晰,他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吗他在梦中听到了她的那些话吗,他去酒店,和那紫红的石竹花在一起消磨夜晚,都是梦吗——不是的,都是真的,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在紫红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在闪耀,它的光射到了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看到这尊不可冒犯的雕像的时候,他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他掷一块布把它盖住,他又触摸到了它,要把布揭掉。但是,他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
无言,黑沉沉的,内心在翻动,他整天坐在那里,对身外的事没有丝毫感觉。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心里有甚么东西在翻涌。
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夜很漫长。那颗闪闪发光的星一天清早看见他面色苍白,浑身滚烫,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大理石像边,把盖布揭开,用一种极痛苦、极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几乎在被压得寸步难移的状态下,把雕像拖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一口废掉了的、乾涸了的井,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洞,他把普赛克搁到里面,掀土把它埋掉,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新的土塚上面。“走开!下去!”是简单的送它入葬的一句话。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十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