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作者杰克·伦敦——第二部分。这个人骂了一句,把那支空枪扔到地上。他一面拖着身体站起来,一面大声地哼哼。他做这件事时很慢。最后,两条腿总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两分钟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让他能像一个人那样站得笔直。他慢腾腾地登上一个小丘,看了看周围的地形。既没有树木,也没有灌木丛,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苔藓,有点灰色的岩石和几条灰色的小溪。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太阳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儿是北方,他已经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样走到这里的。不过他并没有迷失方向,他知道的。不久他就会走到那块“小棍子地”。他觉得它就在左面的什么地方,而且不远,可能翻过下一座小山头就到了。
于是他就回到原地,打好包后准备动身。他摸清楚那三包分别放开的火柴还在,不过他没有停下来再数。但他仍然踌躇了一下,盘算着用这个鹿皮做的口袋干什么。袋子并不大,他用两只手就能把它完全盖住。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相当于包袱里其他东西的总和——这个口袋使他发愁。最后,他把它放在一边,开始卷包袱。他又停下手,盯着那个鹿皮口袋。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里,仿佛这片荒原要把它抢走似的;他站起来时,这个口袋仍然包在他背后的包袱里。他转向左面走着,不时停下来吃沼地上的浆果。扭伤的脚腕子已经僵了,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脚疼就算不了什么。饥饿的疼痛非常剧烈,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
沼地上的浆果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那种苦味反而使他的舌头和口腔热辣辣的。他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儿有许多鸟从岩石地里飞起来。发出“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他拿石子打它们,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象猫捉麻雀一样地偷偷跟过去。锋利的岩石穿过他的裤子,直到膝盖流出一道血迹。但是在饥饿的痛苦中,这种疼痛也算不了什么。他在潮湿的苔藓上爬着,弄得衣服湿透,身上发冷。可是这些他都没有觉得,因为他想吃东西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那一群鸟却总在他面前飞起来,它们那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简直变成了对他的嘲笑。于是他就咒骂它们,随着它们的叫声对它们大喊大叫。有一次,他爬到了一定是睡着了的一只鸟旁边。他一直没有瞧见,直到它从岩石后面冲着他的脸窜起来,他才发现。他象那只起飞的鸟一样惊慌,抓了一把,只捞到了三根尾巴上的羽毛。他瞅着它飞走时,心里非常恨它,好象它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随后他回到原地,背起包袱。
时光渐渐消逝,他走进了山谷,这里的野物比较多。二十多头驯鹿走了过去,都呆在猎枪的射程以内。他心里有种发狂似的、想追赶它们的念头,而且相信自己能追上去捉住它们。一只黑狐狸朝他走了过来,嘴里叼着一只鸟。这个人喊了一声,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声,狐狸被吓跑了,但却没有丢下鸟。傍晚时,他顺着一条小河走去,河水流过茂密的草地。他紧紧抓住这些草的根部,像拔起一棵蔬菜那样把它拔出来。这东西又白又圆,他的牙齿咬进去,外皮很嫩,仿佛味道很好。但里面硬硬的,很难嚼,跟浆果一样,完全没有营养。他丢开包袱,爬到草丛里,象牛似的大咬大嚼起来。他非常疲倦,总希望能歇一会——躺下来睡个觉。可是他又不得不继续挣扎前进,不过,这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急于要赶到“小棍子地”,多半还是饥饿在逼着他。
他在每个小水坑里找能吃的东西,但却什么都没找到。暮色袭来时,他才在一个水坑里发现一条小鱼。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但鱼溜开了。于是他用双手去捉,把池底的泥浆全搅浑了。正在紧张的关头,他掉到了坑里,水都淹到了肩膀。现在,水太浑了,看不清鱼在哪儿。他只好等着,等泥浆沉淀下。他又捉了起来,直到水又搅浑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拿出包裹里的铁罐子,把坑里的水舀出去。起初,他发狂一样地舀着。但因为泼出去的水离坑太近,水又流了回来。过了半小时,坑里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的连一杯也不到了。可是,并没有什么鱼。他这才发现石头里面有一条暗缝,那条鱼已经从那里钻到旁边一个大一点的坑里。这个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干。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个暗缝,他一开始就会把它堵死,那条鱼也就归他所有了。
他这样想着,瘫倒在潮湿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轻轻地哭,过了一会,他就对着把他团团围住的无情荒原嚎啕大哭起来。他升起一蓬火,喝了些热水让自己暖和暖和,还照昨天晚上那样在一块岩石上露宿。最后他检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干燥,并且上好表的发条。毯子很湿,脚腕子疼得在悸动。可是他只有饿的感觉,在不安的睡眠里,他梦见了一次次盛宴和摆在桌上各种各样的食物。醒来时,他又冷又不舒服。天上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变得愈来愈阴沉。一阵刺骨的寒风刮了起来,初雪铺白了山顶。他周围的空气成了白茫茫一片,这时,他已经升起火,又烧了更多的开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后来越下越多,盖满了地面,淋熄了火。
这是一个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于到哪儿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关心小棍子地,也不关心比尔和狄斯河边那条翻过来的独木舟下的地窖。他饿疯了,根本不管走的是什么路,只要能走出这个谷底就成。他在湿雪地里摸索着,走到湿漉漉的沼地浆果那儿,接着又根拔着草,一面试探着前进。不过这东西既没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饱。那天晚上他既没有火,也没有热水,他就钻在毯子里睡觉,而且常常饿醒。这时,雪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雨。他觉得雨落在仰着的脸上,给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没有太阳。雨已经停了。刀绞一样的饥饿感觉也消失了。他觉得胃里隐隐作痛,但并不是特别难受。他的脑子比较清醒了,又一心一意地想着“小棍子地”和狄斯河边的地窖了。
他把剩下的那条毯子扯成一条条的,裹好那双鲜血淋淋的脚。同时把肿胀的脚腕子重新捆紧,为这一天的旅行做好准备。收拾包袱时,他对着那个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把它随身带着。雪已经给雨水淋化了,只有山头还是白色的。太阳出来了,他总算能够定出方位来了。不过,他知道现在已经迷了路。他也许走得过分偏左了,现在他则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确的路程。现在,虽然饿的痛苦已经不再那么敏锐,他却感到了虚弱。他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那些时候,他就嚼着浆果和草。他感觉舌头又大又干,含在嘴里发苦。他的心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他每走几分钟,心里就会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阵,然后变成一种痛苦狂跳,只让他觉得头昏眼花。
中午时分,他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两条小鱼。把坑里的水舀干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他比较镇静,想法子把它们捞起来。它们只有他的小指头那么长,但是他现在并不觉得特别饿。胃里的隐痛已经愈来愈麻木。他的胃几乎像睡着了似的,他把鱼生吃下去,费劲地咀嚼着。因为吃东西已成了纯粹出于理智的动作,他虽然并不想吃,但是他知道,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吃。黄昏时候,他又捉到了三条小鱼,吃掉两条,留下一条作第二天的早饭。太阳已经晒干了苔藓,能够用来生火了。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里路。第二天,只要心脏许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里地。但是胃里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它已经睡着了。现在,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带,驯鹿愈来愈多,这还有狼。荒原里常常传出狼嗥的声音,有一次,他还瞧见了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过。
又过了一夜;早晨,因为头脑比较清醒,他就解开系着那鹿皮口袋的皮绳,从袋口倒出一股黄澄澄的金沙。他把这些金子分成两等份,一半裹在毯子里,藏在一大堆岩石上,把另外那半仍旧装到口袋里。同时,他又从剩下的那条毯子上撕下几条,用来裹脚。他仍然拿着他的枪,因为狄斯河边的地窖里有子弹。这是一个多云的日子,他又有了饿的感觉。他的身体非常虚弱,摔倒已经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正好摔到一个鸟窝里。那里有四只刚孵出来的小鸟,出生才一天光景,一口就能给吞下去;他狼吞虎咽,把它们活活塞到嘴里,象嚼蛋壳似地吃起来。雌鸟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围扑来扑去,他把枪当作棍子来打它,可是它闪开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伤了它一个翅膀。雌鸟拍击着受伤的翅膀逃开了,他就在后面追赶。那几只小鸟只是吊起了他的胃口,他拖着那只受伤的脚腕子,时而对它扔石子,时而粗声吆喝有时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声不响地追着,摔倒了就耐心地爬起来,或者在头晕得支持不住的时候用手揉揉眼睛。
这么一追,竟然穿过了谷底的沼地,发现了潮湿苔癣上的一些脚印。这不是他自己的脚印,他看得出来,一定是比尔的。不过他不能停下,因为雌鸟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后再回来察看脚印。雌鸟被追得精疲力尽;可是他自己也累坏了。它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个不停,他也瘫倒在地上,只隔着十来尺,却没有力气爬过去。等他恢复过来后,它也缓过来了。他的饿手才伸过去,它就扑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这场追赶又开始了。天黑了,它终于逃掉了。他浑身软弱无力地栽倒在地,划破了脸,包袱压在背上。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后来才翻过身,上好表,一直在那儿躺到早晨。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他剩下的那半条毯子已经有一半做了包脚布。他没能再找到比尔的踪迹。可是没有关系,饥饿感逼得他太厉害了。他又寻思是不是比尔也迷了路。走到中午时,累赘的包袱压得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把金子分开,但这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的那一点也扔掉了。现在,他只有半条毯子、那个铁罐和那支枪。
幻觉开始折磨他,他觉得有十足的把握,还剩下一粒子弹。它就在枪膛里,而他却没有想起。可是,他一直都知道枪膛里是空的。但这种幻觉总是萦回不散。他斗争了几个钟头,后来他急切地打开枪,结果发现枪膛里什么也没有。经过半个钟头的跋涉之后,这种幻觉又出现了。他于是又跟它斗争,而它依然缠住他不放。直到为了摆脱它,他又打开枪膛打消自己的念头。有时候,他越想越远。但是这类脱离现实的时刻大都维持不了多久,因为饥饿的痛苦总会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这样瞎想时,他忽然猛地惊醒过来,看到一个几乎叫他晕倒的东西。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金星乱迸。他狠狠地揉着眼睛,让自己瞧得清楚些。原来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马,而是一头大棕熊。这个畜生正在用一种好奇眼光仔细打量他。
vt. 压倒;克服;使无法忍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