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作者杰克·伦敦——第四部分。下午,这个人发现了一些痕迹,那是另外一个人留下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认为可能是比尔,不过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想想罢了。他对此并不感到好奇。事实上,他早已失去了兴致和热情。他已经不再感到痛苦了。然而,内在的生命却逼迫他前进。他非常疲倦,却不愿死去。正因为生命不愿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浆果和小鱼,喝着热水,一直提防着那只病狼。他跟着那个挣扎前进的人留下的痕迹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尽头。苔藓上摊着几根才啃光的骨头,附近还有许多狼的脚印。他发现了一个跟他自己那个一模一样的厚实的鹿皮口袋,但已经给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那无力的手已经拿不动这样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来了。比尔至死都带着它。现在,他可以嘲笑比尔了。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带到光辉的海洋里那条船上。他的笑声粗厉可怕,而那条病狼也随着他,一阵阵地惨嗥。突然间,他不笑了。如果这真是比尔的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如果这些白中透粉,啃得精光的骨头,真是比尔的话?
他转身走开了。比尔抛弃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吮吸比尔的骨头。不过,如果事情掉个头的话,比尔也许会做得出来。他走到了一个水坑旁边,就在他弯下腰去找小鱼时,他猛然仰起头,好象给戳了一下。他瞧见了自己反映在水里的脸。脸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时恢复了知觉,感到震惊。这个坑里有三条鱼,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铁罐子去捉,试了几次都不成,后来他就不再试了。他怕自己会由于极度虚弱,跌进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跨上河岸边那些木头,让河水带着他走。这一天,他和那条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三英里。第二天,又缩短了两英里,因为现在他是跟比尔先前一样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晚上,他发现那条船离开他仍有七英里,而他每天连一英里也爬不到了。不过,夏日晴天依旧,他于是继续爬向那艘船。而那头病狼也始终跟在他后面,不断地咳嗽着。
他的膝盖已经和脚一样鲜血淋漓,尽管他撕下身上的衬衫来垫膝盖,他背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然留下了一路血渍。有一次,他回头看见病狼正饿得发慌地舐着他的血渍。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可能遭遇的结局,除非他干掉这只狼。于是,一幕从来没有上演过的求生悲剧就此开始——病人一路爬着,病狼一路跛行,两个生灵就这样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相互猎取对方的生命。如果这是一条健康的狼,他觉得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这么一只剩下一口气的狼,他就觉得非常厌恶。他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又给幻象弄得迷迷糊糊,而神智清醒的时间愈来愈短。有一次,他在昏迷中被一种贴着他耳朵的喘息声惊醒了。那只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为身体虚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样子可笑极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也不害怕,他已经到了这一步,根本谈不到那些了。不过这会儿,他的头脑却很清醒。于是,他躺在那儿,仔细地考虑。
那条船离他不过四英里路,他把眼睛擦净之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他还能看出一条在波光闪闪的大海里,破浪前进的小船的白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爬不完这四英里路。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后,他还非常镇静。他知道他连半英里路也爬不了。不过,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居然会死掉,那未免太不合理了。命运对他实在太苛刻了,尽管奄奄一息,他还是不情愿死。也许,这种想法完全是发疯。不过,就算到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疲倦像涨潮一样,从他身体的各处涌上来,但是他打起精神,不让这种令人窒息的疲倦把他淹没。这种疲倦,很像一片大海,一涨再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他的意识。有时候,他几乎完全给淹没了,只能无力地漂游过那片水域。有时候,他又会凭着一种奇怪的心灵作用,另外找到一丝毅力,更坚强地游着。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能听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着气,慢慢向他逼近。它愈来愈近,总在向他逼近,但是他却始终不动。它已经到了他耳边,那条粗糙的干舌头磨擦着他的脸颊。他那双手一下子伸出来。实际上,至少也是他凭着毅力要它们伸出来。他的指头弯曲着,可是抓了个空。敏捷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
那只狼的耐心真是可怕,这个人的耐心也一样可怕。这一天中有一半时间他一直躺着不动,尽力和昏迷斗争,等着那个要把他吃掉、而他也希望能吃掉的东西。有时候,疲倦的浪潮涌上来,淹没了他,他会做很长的梦。然而在整个过程中,不论醒着或是做梦,他都在等着那种喘息和那条粗糙的舌头来舐他。他并没有听到这种喘息,他只是从梦里慢慢苏醒过来,觉得有条舌头在顺着他的一只手舐去。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扣紧了;狼正在尽最后一点力量把牙齿咬进它等了很久的食物里面。可是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慢慢地,就在狼无力地挣扎时,他的另一只手摸过狼的身体。一下把狼抓住五分钟之后,这个人已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狼身上。他的手劲虽然不足以把狼掐死,但是他的脸已经紧紧地压住狼的咽喉,他嘴里已经满是狼毛。半小时后,这个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血液流进他的喉咙。味道并不好,就象硬灌到他胃里的热铅液,而且是纯凭意志硬灌下去的。后来,这个人翻了个身,仰面睡着了。
捕鱼船白德福号上,有几个科学考察队的人员。他们从甲板上望见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正在向沙滩下面的水面挪动。他们没法分辨那是什么。但因为他们都是科研人员,他们就乘坐一条小船,到岸上去察看。他们发现了一个活物,但很难把它称作是人。它已经瞎了,失去了知觉。它用的力气大半都不起作用,但是它仍在不停地向前扭动,照它这样,一小时大概能爬上二十英尺。三星期后,这个人躺在捕鱼船的一个铺位上,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及他经历的一切。同时,他又含含糊糊地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环绕在花丛中的家园。没过几天,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吃饭了,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嘴里。每逢别人咽下一口饭菜时,他眼里就会流露出悲伤的表情。他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时,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还是会溜到厨房里亲自窥探。
看起来,这个人正在发胖。他每天都会胖一点。那批科学家都摇着头,提出他们的看法。他们限制了这个人的饭量,可是他的体重仍在增长。水手们都咧着嘴笑,他们心里有数。等到这批科学家派人来监视他时,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看到他在早饭以后,在船上四处游走。会象叫化子似地,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面包,他抓过面包,象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咧着嘴笑的其它水手,也送给他同样的礼品。这些科学家很谨慎,他们随他去。但是他们会暗暗检查他的床铺,那上面整齐地码放着面包,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面包。然而,他的神志非常清醒。他是在防备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就是这么回事。科学家们说,他会恢复常态的。事实也确是如此,白德福号还都没驶入旧金山湾,他就正常了。
n. 罢工,打击,殴打
v. 打,撞,罢工,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