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申村的贵客---艾萨克·巴舍维斯·辛格
冷申村微不足道,四周全是小小的茅草屋,草屋之间是田地,农民们在这些田地上或种蔬菜,或放牧羊群。
在这片茅屋中,最小的那间里,住着八十多岁的老贝尔和妻子蓓查。老贝尔是一个被从俄国驱逐、移居波兰的犹太人,他个头不高,宽宽的肩膀,留一小撮白胡子,无论寒暑都戴着一顶羊皮帽、一件棉衣和一双结实的靴子。他有半英亩田、一头母牛、一只山羊和一群鸡。
老两口有个儿子,叫塞缪尔,四十年前去了美国,冷申村的人都说他在那边已是百万富翁了。每个月,村里的邮递员都会给老贝尔带来一张汇票,和一封没人认得的信,因为信上很多字都是英文。塞缪尔给父母寄了多少钱,这还是个秘密。他们似乎从未动过这些钱,为什么呢?有菜园、有牛、还有羊,这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生活所需。
没人注意到贝尔把儿子寄的钱藏哪儿了。这件茅屋只有一个房间,却堆满了他们的全部家当:桌子、肉架、奶制品架、两张床、粘土烤箱。有时候,鸡会栖息在木棚上,天冷时,则会栖于烤箱旁边的鸡笼里,天气不好时,羊也会在这里睡觉。家境好的人家有煤油灯,但是贝尔和妻子都不稀罕这些新玩意。只有在安息日,蓓查才会去商店买些蜡烛。夏天,老两口日出时起床、鸡栖时睡觉。漫长冬夜里,蓓查织布,贝尔坐在她旁边,在静谧中享受休息时光。
偶尔,贝尔从犹太教堂回来后,会给老伴儿讲些新闻:华沙的罢工者要求沙皇退位;有个叫赫兹的人献策说,犹太人应该再次迁入巴勒斯坦。蓓查边听边摇头。她的脸色发黄,脸像甘蓝叶一样皱巴。耳朵半聋,贝尔得把每个字反复说给她听。
在冷申村,什么不寻常的事都没有,除了平日的琐事:一头母牛生了一头小牛犊,一对年轻人成婚了。事实上,冷申村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青年男子们去了Zakroczym(波兰某地),去了华沙,有的去了美国。他们像塞缪尔那样,往家里寄信、寄照片,照片上的男子都戴着高高的帽子,女人都穿着精美的衣服。
贝尔和蓓查也收过这样的照片,但是他们的老眼不行了,老两口都没有眼镜,他们几乎看不清照片上的人。塞缪尔有儿子们,也有女儿们,还有孙子呢。他们的名字很奇怪,贝尔和蓓查都记不住。但是这些名字有什么不同的意义呢?美国在大洋的另一端,地球的另一头。曾有一位教犹太法典的教师来到村子里,他告诉村里人,美国人走路是头朝下、脚朝上。贝尔和蓓查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但是既然这位教师是这么说的,那肯定是这样的。
一个星期五的早上,蓓查在揉面,做安息日吃的面包,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贵客。他个子很高,进门时只得弯着腰。身后是一个马车夫,手里提着两个皮箱。
蓓查吃惊地睁大眼睛。
贵客看了下四周,用意第绪语跟马车夫说,“就是这里了。”他掏出一枚银卢比给他,然后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马车夫关门走后,贵客开口说,“妈妈,是我,您的儿子塞缪尔。”
听到这句话,蓓查的双腿麻木起来。贵客拥抱了她,亲吻她的前额和双手,蓓查突然像母鸡那样咯咯笑起来,“我的儿!” 此刻贝尔从木棚进屋来,怀里抱满锯木,身后跟着山羊。
看到一个贵客吻着妻子,锯木从怀里落下,贝尔惊呼,“是谁?!”
贵客放开蓓查,又拥抱了贝尔。“爸爸!”
好大一会儿,贝尔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问道,“你是塞缪尔?”
“是的,爸爸,我就是塞缪尔。”
“啊,你还好好的。”贝尔抓住儿子的一只手。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被愚弄,塞缪尔可不像这个人这么高、这么壮,但是随后贝尔想起来,塞缪尔离家那年只有十五岁啊!
贝尔问道,“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你回来呢?”
“你们没收到我的电报?”塞缪尔问道。
贝尔不知道什么是电报。
蓓查刮掉手上的面屑,拥抱了儿子。
“我从没想到可以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这会儿,我高兴极了,”蓓查说。贝尔吃了一惊,这可是他刚才想要说的话啊! 过了一会儿,贝尔回过神来,说,“蓓儿,除了这些炖肉,你还得再做份安息日饺子。”
贝尔好多年没叫蓓查的教名了,可是这会儿,蓓查开始哭起来,黄色的眼泪滚落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会儿她叫道,“今天是星期五--我要做安息日饭食了。”是的,她得揉面做面包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她要做一大份安息日炖肉。冬天天短,她必须抓紧时间。
儿子看出了母亲在为什么烦恼,他说,“妈妈,我来帮你。”
贵客儿子脱下上衣,只穿着汗衫,脖子里挂着实心金表链,他挽起袖子,“妈,我在纽约做过很多年面包师,”他说,开始揉面。
蓓查破涕为笑,她感到浑身无力,便倒在床上休息。
贝尔说,“女人终归是女人啊!”他走进木屋,再拿些木头。山羊在烤箱旁卧下,吃惊地瞪着这个陌生人。
邻居们听到贝尔儿子从美国回来的好消息,纷纷前来问候。女人们开始帮助蓓查为安息日张罗着。有的笑、有的哭。屋子里满是人,像闹新婚一样。
傍晚,蓓查点起蜡烛后,父亲和儿子就到街对面的犹太小教堂去了。又一场雪开始下起来,儿子大步流星地走着,贝尔提醒他,“慢点,慢点。”
教堂里,犹太人唱着祈祷歌。外面一直下着雪。贝尔和塞缪尔离开这座圣殿时,整个村庄已经变了样儿。大雪笼盖了一切,只能看到屋顶的轮廓和窗子里的烛光。塞缪尔说,“一切还是老样子。”
蓓查做了鱼、鸡汤米饭、肉、炖胡萝卜。一家人开始吃喝,一时一切归于寂静,只能听到房子里蟋蟀的唧唧声。
祈祷完毕,塞缪尔问,“爸爸,我寄给你们的那些钱,你们都怎么花的?”
贝尔扬了扬白眉毛,“在家里放着呢。”
“为什么不存银行呢?”
“村子里没有银行。”
“那你藏到哪儿了?”
贝尔犹豫了一下,“安息日里不能碰钱,不过我会给你看。”他蹲在床边,笨重地推着什么。一只靴子。靴子上面塞满了麦秆,贝尔取出麦秆,这时,儿子看到,靴子里满是金币。他举起靴子。
“爸爸,这可是财宝啊!”他叫道。
“是的。”
“你为什么不花掉呢?”
“买什么?谢天谢地,我们什么都不缺。”
“为什么不去旅行呢?”
“去哪儿?这儿就是家!”
儿子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但是贝尔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他们什么都有,菜园、母牛、山羊、鸡满足了生活所需。儿子说,“要是小偷知道了,你们就危险了。”
“这儿没有小偷。”
“那这些钱怎么办呢。”
“你拿走吧。
慢慢地,贝尔和蓓查习惯了儿子和他的美国式意第绪语。蓓查现在有点能听懂他的话了,她甚至能听出他的声音。听,他在说话:
“或许我们得建一所大教堂了。”
“这座已经够大了,”贝尔回道。
“或许得给老年人盖房子。”
“没有人睡在大街上。”
第二天塞缪尔吃过饭,贝尔和蓓查躺下睡午觉,他们很快开始打鼾,那只山羊也开始打盹儿。儿子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出去走走。他甩开两条长腿,大步走在市场上。他伸出一只手,摸到了一家房顶。他想找人谈谈天,但是好像整个冷申村都在睡觉。
塞缪尔回到家,已是黄昏了,贝尔去教堂做晚祷,儿子在家陪着母亲。
微光中,塞缪尔把手伸向外套口袋里,摩挲着自己的支票薄和信用证。他带着很大的计划回来,手提箱里装满了给父母的礼物,他想帮助村里人,除了自己的钱,他还带回了纽约冷申社团的基金,但是这个村子什么都不缺。
从教堂的方向传来一阵歌声,安静了一整天的蟋蟀,突然唧唧叫了起来。蓓查开始摇晃着,哼着从母亲、祖母那里传下来的圣歌。
注:艾萨克·巴舍维斯·辛格(1904-1991)出生在波兰的一个犹太人村庄,1935年移居纽约。
辛格创作了很多故事和小说、青少年读物和四部自传(包括1981年的《迷失在美国》)。1978年,他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家,他的作品因此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