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摄影记者,我也爱好摄影。在我家堆叠如山的摄影作品集中,有一册题为“转折。”作品集中多数是父亲的作品,其中有两幅他最为得意――一幅是一个小男孩转身回首的特写:乱蓬蓬的头发,脏乎乎的小脸,眼泪汪汪,手擦抹着鼻涕――这是我。父亲说,当时我将满三岁。那天他去郊区,看望插队时的房东,带着我,却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那间房里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更没有玩伴;两个大人聊得热乎乎,我被冷落在一旁。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在和伯伯谈开发乡镇摄影事业的大事,可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生日才只过了两次的!磨唧、哭泣、干嚎、甚至打滚,十八般武艺,全都无济于事,我只有拔脚就走!在陌生的乡间小路上,我趔趔趄趄地奔着,现在已全然不记得路边风物、心头感受,很可能只是一片空白。父亲不远不近地跟踪着我,以他专业摄影师的敏锐,拍下了我停步转身的刹那。细看照片,那一瞬间我的神情极其微妙;裴戚委屈中渗露着开朗和宁静,闪闪泪光里透射出喜悦的神采。父亲曾郑重解释:这是你由懵懂到理性的人生转折啊。是啊,当时的大情小节我已全都忘却,但转身回首间,似有天光开窍,却依稀在心……
又一幅是父亲的得奖作品,照片上横写四个大字:“小平,你好”――父亲在国庆游行时拍的一张新闻照片。画面不用细说,大家都很熟悉。我问父亲,这张照片为什么不放进“庆典”、“佳构”或“金奖”,不放进那些名目更辉煌的册子?父亲反问,你不觉得“转折”更伟大些吗?中国喊了几千年“万岁”,皇帝倒掉又喊了几十年。直到“小平,你好”才实现了历史性的伟大转折。从此,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万岁”,不可能再用于十几亿炎黄子孙中的任何一个个人;从此,“万岁”,才可能真正属于神州大地和中华民族。是啊,在这平平实实四个字的背后,分明矗立着一位历史性人物的伟岸身形,奔涌着一代青年学子推卷起的时代洪流……作品集中也有少量我的作品,在这里也拈出两幅说说――一幅照片有点模糊,是我从电视荧屏里抢拍下的。那天,在沈阳五里河足球场,中国队如能战胜阿曼队,就将提前出线,实现走向世界的伟大转折。我早早地支好脚架,调好焦距,对准荧屏……只见范志毅门前抢点,狮子甩头,将球摆渡给埋伏门前的郝海东,海东就势一蹴,皮球轻轻巧巧,滚入网窝。历史性的转折实现了!“郝董”高擎手臂,做出V形手势,同伴们从四面跑来祝贺。我突然注意到,范大将军,也奔跑过来,郝范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中国足球积怨甚深的两员主将,一笑泯恩仇!五里河体育场,欢声雷动,灯如白昼!我按动快门,捕捉下这拥抱的特写,这颇有象征意义的镜头。是啊,正是中国足球的“将相和”,打造了中国足球历史性的转折……
另一幅照片分外清晰,那是我精心拍下的特写镜头。画面展示出这样的景象:橙黄色的灯罩半撑开一柄光晕的伞,灯光静静涂撒在书桌上,照亮一摞摞参考资料,一张张模拟试卷:英语阅读、数学卷子、物理练习册。纸页松弛地展开,红笔、蓝笔、直尺、橡皮,散乱点缀其间:一个物件,一种色泽;一个物件,一只身影。堆积的本册中,一杯热茶特别显眼,轻巧、洁净的玻璃杯像一柱亭亭玉立的琥珀。琥珀的光泽晶莹,却又很难看透。从它宁静的液面,飘起一缕淡淡的热气。热气仿佛在光伞下盘旋,袅袅升腾,越过光的界限,躲进无边的静夜。我的记忆像照片一样清晰,那个夜晚,高三繁重的课业搅得我意乱心烦,胸腔有阴风怒号,脑海被浊浪排空。这时,妈妈无声地递过一杯清茶,我轻呷一口,馥郁茶香,似乎宁静的灯光沁满胸膛。一杯清茶呀,顿时潮平浪静,月朗风轻……转折常有,感悟为难:一个转折,一级台阶;一次感悟,一层升华――写在摄影作品集扉页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