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 《烦闷的时候》
不知什么原故这几年来写信给朋友,报告近况时,总有这样一句话:“我近来只是烦闷,烦闷恰似大毒蛇缠住我的灵魂。”这句话的出典,好像是在鲁迅先生《呐喊》的序文里,我很爱引用。因为我觉得烦闷是带着非常的魔性的,它来不知从何处来,缠住人之后,再也摆脱不了,正似印度森林里的被人视为神圣而又妖异的大毒蛇。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风景并不坏,从扶疏绿柳中望过去,可以看见旭日下黄浦江闪射的金色光辉,水上常有船驶过,白帆映着荡漾水光,有如银浦流云,一片片被风移动。打开窗子,可以听见风送来浩渤宏壮江涛激石的声响。宇宙是静谧的,但跳跃着永久生命的脉搏,唱颂着永久生命的歌声。横展在我面前的大自然,是这样庄严、美丽、可爱,不过在我烦闷的时候,这些景色,都成了灰暗的一片,所给我的只有一种漠然的感觉。
我虽尝遍了甜酸苦辣的人生滋味,想到过去的几年,真个是不堪回首,但是当我的心灵为这漠然之感慢慢腐蚀了时,我有时竟愿意旧时痛楚岁月的重临,因为那样还可使我的精神比较振奋。既没有芥川龙之介自杀的勇气,又不能让这漠然之感永久腐蚀我的心灵,我好想法子来消遣了。
生性有点孤寂,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的事情,不大感到兴味,身居与城市隔绝的郊外,又没有友朋的往来,除了独自一个到田野里去走走,便坐在屋子里拿起一枝笔随意在纸上涂鸦,或者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读,若遇到惬心之处,便将它抄写下来。无事时翻开来看看,也算得一种读书的随笔。
除了读书之外,同知心的朋友通信,有时也教我感到一点兴奋。因为写信时可以上天下地的无所不谈,谈的话虽然都不关重要,而且大都是杂乱无章,然而不必像对社会说话时要打起什么腔调。也不必像做学术论文时必须严密地构思。有什么话便说什么,想到那里,笔便写到那里,正是个性自然的流露,最真挚心声的倾泻,不但自己得着一种解放的快乐,也教读者同样得着一种解放的快乐。
但是我虽然有几个朋友却都很忙,写了信去,不免要累她们写回信。为了我自己驱遣这漠然之感的缘故,教别人看信和写回信,牺牲宝贵的光阴,我又觉得不安。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法,自己写了给自己看,算是与自己的心灵通讯。
记得数年前在法国里昂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女作家,她的丈夫是里昂国立艺术院建筑系主任,里昂有名的福卫尔大教堂便是他设计建筑的。我常到那位女作家家里去玩,看见她家四壁挂许多风景画,都是建筑师的手笔。当然不十分好。因为那不是他专门的研究,但笔致却极其疏朗,透露一股灵秀之气。每个画框上安着铜牌,镌刻了一行字,“烦闷的时候”。
我那时虽然也常常喊着烦闷烦闷,烦闷的真相,还没有深切的感到,但见了那位建筑师,他的画和画框上题的字,我心里便涌起许多莫知其由的感觉。这一位苍髯道貌的大建筑家,脑筋里安得下那一座巍峨峻拔的大教堂,也有被烦闷所袭击的时候?而且他竟将这些画很宝贵地装潢起来,悬挂在客厅和书斋里,似乎当作永久纪念的,这又是什么缘故?
回国以来好久没有同那位女作家通信了,听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但那一幅淡青浅赭随意涂抹的画,和那一行字却在我记忆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对于烦闷这两字,第—次引起的注意。
这些杂乱的读书随笔,与朋友或与自己心灵的通讯,都算是我随意涂抹的“心画”。为表示我所受印象深刻起见,我就抄袭了那位大建筑师题画词,冠于我这些“心画”之上,不管它或者别有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