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鞋趣》
星期日的海滨浴场,用当地的话形容:稠挤得像插冰棍。有摇大扑闪趿人字拖鞋从临海各疗养院、大宾馆腆着大肚子而来的离休退休干部;有穿鞋着袜面带风尘衣挟黄沙大喊海水果然是咸的暑期旅游学生;有披鲜艳大浴巾肤色黧黑身材婀娜的本地少女。孩子们撅起屁股掘防空壕堆日光岩尖叫着把沙子扬得一头一脸;白色的排球诱饵似的起落,青年男子柔韧结实的身子弹射空中,犹如活蹦乱跳的鱼。
鼓浪屿环岛都是美丽的浴场,可是人们习惯地挤在西边300米的水域。
越往南走,软装汽水瓶和各式包装纸渐渐减少,走到老碉堡一带,已鲜闻人声。由于不受践踏,沙岸长起一丛丛蒿蓬,犹如长长的睫毛。野花探头探脑。
碉堡年份不长,已有古色。其实不过是上次内战仓皇留下火力点而已。潮汐、海风和沙滩尽心尽力改造它,饰以牡蛎壳、衣之水藻青苔,雕琢石壁使之斑斓,花纹还吸收现代风格,接近象征派、点彩派、野兽派,“横看成岭侧成峰”。不上半世纪,这碉堡已沧桑得和它毗邻的礁石溶为一体。
退潮时,坐在老碉堡的石坎上望海,据说是背靠历史看人生。这是岛上一位三流哲人说的。这人后来疯了,又发表了许多更深刻的哲学,却再无人传诵。
礁石连亘。浪花其间神出鬼没,立时锋利雪亮起来。
尖峭凶险的兀石上,一支钓鱼竿静静悬着。
沙滩像少女的肌肤一样洁白无暇。
一双咖啡色的男用塑料凉鞋端端正正搁在沙上。鞋跟磨损很深,明显地倾斜。是个走路落地很重的大高个。鞋口断裂的地方很仔细地热补过了,只是技术不太熟练,补位雨鞋毛糙。紧依着他的是一只乳黄色皮凉鞋,嵌着金属钉的细高跟踮着,仿佛正在旋舞;另一只女鞋向前冲了半步,一根纤巧的绊带掠开,微微摆动。风要再大些,它就要轻盈地,热切地,优雅地飞走,在海天浪际化为一只修长的啼叫着的水鸟。就在近旁有一双白色的泡沫童鞋,鞋带甚至没有解开,显然是从一双急不可待的小腿蹬下来的。一只翻扣在地,另一只甩得远远,让蒿草爱惜地托在叶尖上。
夕阳眼看就要落入礁阵,一个巨大的伤口,红得令人绝望。最后的晚照从高高的伊拉克蜜枣树的羽叶上淅淅沥沥滴下,被香蕉树的阔叶接住,再往下汩汩深入土壤。
沙隙里因此热气蒸腾。
一只白色的沙蜞从童鞋钻出来,攀上女鞋的拱门似的绊带,恫吓地举起半透明的螯足,于夕阳对峙。片刻,不耐那伟大的沉默,小小沙蜞一道白色的细烟似地没入沙洞不见了。
钓鱼杆依然是水平低指向夕阳。
幕了,天光更趋于单纯明静。一天的最后时刻如殉道者一般崇高,且触手可及。
古堡已经成为轮廓,它铺开的影子一片阳凉,水似的浸在沙滩上。远远看去,鞋子们像巨大的贝壳,像沙滩之光。
开始涨潮了。